前陣子家裡氣壓很低。
我的老祖母,今年九月過世了,高壽93歲;像很多與我同時代人的幼時記憶,老奶奶當年代替工作繁忙的公務員父母照顧我們幾個小孩,然後當我們都長大,才突然發覺當年的理所當然,如今是這般的垂垂老矣。
奶奶嫁到家裡來的時候只是個十八姑娘,那年頭都是媒人說的親,結婚前雙方沒見過面是理所當然,我們問過奶奶:這樣也可以嫁喔?本來是想跑了算啦!奶奶說的倒是簡單:我後來看你爺爺長的不錯,也就留下來了!這故事要是留到現在,只怕我爺爺要在自己部落格上加幾百個『 囧rz 』才行吧?那個年代的人,做事說話都有一種無以言喻的自我主張,謙沖而豪邁,豁達而絲絲入扣,完全生活達人。
總之她是嫁過來了,從天津而南京而上海而台北,中國最悲哀的百年是她人生的大舞台。
那年頭的仕女總要穿旗袍的,我還記得曾隨著一起在台北中華街剪料子、量身版,一大捲一大捲的布料從店的前面後面上面下面裡面外面搬到面前,小毛頭如我早就眼睛花了,這隨便一個步驟再怎樣趕,也總要花整個下午才行;晚餐就照顧外面了,轉身進了早年的中華商場,老點心世界的油豆腐細粉是有些風味,可以;旁邊知名不具沒招牌的鱔糊麻花捲子,幾個鄉音濃重的把杓都是蘇北逃過來;東來順餅烙的好,醬肉差了些;寧福樓銀翼肴元寶可以吃吃,經理總要來招呼一杯、送個招待菜... 幾十年台北跟著老奶奶一起從我們身邊經過、在我們身邊改變,然後消逝在我們的時間裡;照以前人習慣,身後事要生前辦,老奶奶在第一次回大陸老家的時候就已經給自己做好壽衣了,當然還是找的旗袍大掛,老師傅手藝驚人,二十年後才套上卻像是剛裁好的新衣,陪著老奶奶風風光光回家。
那年頭的仕女總要會打牌的,打的是大陸方法十三張,吃碰風花叫聽叫胡完全一套自己規矩;老奶奶壓箱底有整套象牙鏤雕麻將牌,每張牌不過半截大拇指大小,溫潤柔轉,不滯不凝,牌上字走旁鋒,素雅有勁,不知當年出自何人之手,幾十年用下來已經給摸的泛黃了,可是圖不落漆、外無磕碰,早些年有人想連著家裡幾幅張大千一起收購去,奶奶一句:家裡缺錢吃飯嗎?也就作罷;打牌旁邊清茶一杯、拈手糕點兩塊,打得好會心一笑,手風不錯,打得不好也不過嘖嘖嘴,怯,給胡到這張去... 看到時下玩牌敲來砸去、齜牙咧嘴、下焉者尚且口出穢語,不過念兩年私塾的老奶奶哪裡學來的這一派和氣?
那年頭的仕女總要有點嫁妝的,左手腕玉鐲子跟一串佛珠最是寶貝;鐲子世代相傳,到底來自幾時哪處已不可考,經上百年的磨娑,乳白玉環冷結剔透,隱泛青光,中間一節暗血肝紅琥珀糖心透著絲絲金粉,焯慴大器巧奪天工,是老奶奶從十八歲起生命中理所當然的存在,卻在過世前一個月給自己摔斷了,老奶奶不說什麼,眼神卻跟著完整斷成兩截的玉環一起飄散而遠去;還有一串佛珠,幾位名家也猜不透是啥材質,約莫看出是種動物骨角,那是當年從前清大內掏換出來的,七七四十九顆小珠各約小拇指節三分之二大,鵝黃珠面只略略磨過,稍感粗手,表面上星羅佈著半顆芝麻大小的黑點;串頭一顆大珠不過大拇指第一節長短,卻能整粒雕成空葫蘆一個,葫蘆刻花盤曲崨磝,鬼斧奇材相得益彰,其實我更好奇的是裡面那根穿珠繩是何方神聖?這串珠在奶奶手上就已經近百年,若再加上之前的光景,怕已過百五十年歷史了,每天給帶來揉去不曾換過,卻是不脆不碎不崩不裂,讓人嘖嘖稱奇;我們把接回去的玉鐲跟佛珠同放在手袋裡,睡在奶奶身邊,跟著奶奶一起繼續念幾十年來沒斷過的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。
那年頭的仕女總要會作菜的,可不是做大菜,那是叫下人廚子作;偶而下麵炸醬打滷,十來樣澆頭配菜當然自己撿好備好,奶奶還有個小陶甕,專拿來作四川泡菜,每次開罈都是冷香撲鼻,放久幾天,大白菜、水蘿蔔跟薑片上還會染著紅蘿蔔的褪色,帶著屬於春天的漸層粉紅,清嚼兩片,濁氣肝火全消;奶奶作麵條水餃包子的麵糰當然自己揉自己發,香而帶勁,還真是跨出了自己家門口就找不到這種味兒,幾個堂伯堂叔總在她旁邊繞,想偷師看看是用多少高筋麵加多少低筋麵作的?是冷水還是溫水和的麵?放著要發多久?還要不要透點別的粉?搞得奶奶一頭霧水:什麼高啊低的,你就和好了放著發就是啦!簡單的東西最好,奶奶在他的人生裡不斷實踐著我們吊在嘴上的書袋。
但到了過年期間可就不得了了,還沒到臘八就下去醃的臘八蒜,餃子要準備一素二葷三種餡,包到兩個大冰箱冷凍櫃裡滿滿都是餃子,這是要一路吃到元宵去的;北方人過年總要有什錦菜,既名什錦,要發要切的材料可不下二十餘樣,鍋不夠大還要分次炒來兩大臉盆,每年初一幾位叔伯家吃完了都會要再帶些回去;還有因久居上海而成必備的燻魚,整整花一個下午來炸,直到醬香骨酥肉爛,又是整整三大盤;其他的醃肉、燻雞、作香腸的絞肉,都是論斤的跟肉販買,買到人家以為我們準備要自己開店!想想當年沒有網路年菜這種東西,還真是虧大了,不然現在我也可以算是個電子商務的二代企業主吧!一切的準備到年夜飯那一刻嘎然而止,大家坐下來一口餃子一口酒,等等還要打上八圈麻將好守歲呢!
老奶奶過世的那天早上,突然跟她唯一的兒子我老爸說:我今天要回去勒,給我準備準備,聽得莫名其妙的咱爸根本搞不清楚老奶奶到底要回哪裡去,卻怎麼也想不到傍晚剛吃完飯,老奶奶就在一家人身邊闔上眼了;大家都說老祖宗福壽雙全才這麼來去自如,人最參不透的生死她卻瀟灑以待;我不知道這話到底是說給已經無所謂福壽全不全的老奶奶聽,還是給那些不得不仍要計較自己是否能福壽雙全的在世人聽,我只知道這回我沒有太多眼淚,看著奶奶最後的那一段路,我其實是替他鬆了一口氣的;當奶奶偶爾啑長吁短的說:「老天爺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我走?」,我只是笑笑以對;用力活了近百年光景,奶奶是累了,您休息吧,我感謝老天只花了十秒鐘就帶走了奶奶,而不是花十天、十個月去折磨他的身心靈。
奶奶過世所有法事都正好落在國曆假日上,大家都方便來,這又是奇事一樁;一月一號是他的百日,我趕在這天之前,獻上對她的思念;再見了老奶奶,我會記著你的一切,去繼續我自己的食衣住行,再見了,奶奶,再見!
